良夜

二〇二二 十月

有些人觉得杜甫的诗很一般，倒也不怪这些人，杜甫的文章得有心的人才看得懂，他诗歌里的真情流露和强烈爱憎需要一颗敏感的心才能互动。年轻人谁不爱读李白？谁能不喜欢“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但这群人嘲讽杜甫“没什么文采”，让我还是非常诧异。虽然喝多了李太白会脱口而出，但当人生中的强烈感情没有出口时，杜少陵总能如约而至，我预计在未来的人生中，还会无数次和他相逢。

这位盛唐诗人把唐帝国由盛转衰的一切情绪都写完了，盛世和乱世他都看到过。他的感情恢宏至极又细腻至极，超越阶级、文化、民族和古今。如果和他同时代，他随手写的草稿我也愿意不计代价地留着。他诗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山川、江河、贵族、官吏、战争、社会、军队、爱情、家庭、朋友、创作、仕途、疑惑和愤怒。今天有些人觉得杜甫“太一般”，当杜甫发现他的时代有些人评论那几位初唐诗人写得一般时，他在纸上这么表达愤怒：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初唐四杰的水平先不评论，但杜甫为他们辩护的讽刺体都能写诗，这个水平还够吗？如果不够，下面这些呢？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中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

杜甫什么都能写，那些随意指摘他的人，连杜子美的诗都没读过几首。如果你有所怀疑，应该买一本《杜工部集》，他的文采风骨会让你热泪盈眶，明白诗歌的力量何在。用杜甫写给曹将军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来评价他自己也挺合适:

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不禁想起在唐朝的中后期也发生过嘲笑杜甫李白的事。战斗型文人韩愈，在《调张籍》里调侃学生张籍，也讽刺同时代的文人瞧不起杜甫和李白的文学成就。可以想象韩愈愤怒又一脸讥讽的样子：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对韩愈激烈的愤怒和感情，印象最深的还是《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他竭力谏言唐宪宗，最终被贬潮州，韩愈把最后一丝愤怒都化作同归于尽式的自嘲中：“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有一部基于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斯图尔特：倒带人生》。斯图尔特是一个英国的流浪汉，一生饱受虐待、极尽坎坷，他对给他写传的作家朋友说：“The day I discovered violence. The day that I found violence, I felt fifty times more strong.” 和暴力一样，诗歌里的愤怒是身体里一系列复杂的神经化学反应，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是一个相互保证毁灭的危险承诺。

我还记得发现诗歌中愤怒的那个良夜，那一天我似乎也强壮了50倍。但我也记得发现平静的那个良夜，我甚至强壮了50倍都不止。可惜平静比愤怒稀罕得多，像口袋妖怪的掌机游戏，那个隐藏在家门口山洞里的小精灵超梦，游戏中仅此一个。玩家只有在单挑四大天王和二号人物后，才能到达那里。到了超梦面前的那一刻，捕获它的方式也出奇的简单，你只需扔出游戏中仅此一颗的大师球就行了。没有战斗，没有负隅顽抗，像愤怒后的平静。

今晚吃饭，有个很重要的人对我说，“You look more angry than before.” 那用一首愤怒而平静的诗作结尾吧。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Dylan Thomas 巫宁坤 译）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Good Night

Oct 2022